大学之道

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。 ——《礼记》

我校的校训就镶嵌在这句话的尾巴上,校园中随处可见“止于至善”四个绿色大字。可每每看见,我常感困惑——这种困惑,或许也源于我对这所学校向来复杂的情感:一边感叹四牌楼大礼堂前的梧桐大道在秋日落叶时美不胜收,一边痛骂九龙湖每到夏天排水跟不上降水、只得旱地行舟;一边感激能在这样的平台上能以更高的角度看待事物与观点,一边却困惑于这仿佛腐朽溃烂的体系为何仍未崩塌。

这种情感的撕扯,在点开官网和公众号时达到峰值。主页上,“止于至善”下方滚动着本周要闻:某学院 A+ 学科评估再创新高,横向科研经费突破 X 亿,出版 Y 篇 CNS 论文,承接 Z 个国家重点项目。数字精确、冰冷、不断增长;而“至善”却模糊、温热,像数学极限般只可趋近永难抵达。

更令人困惑的是,公众号推送流里大部分时间充斥着《这个寝室全体保研》《那个学生发了顶刊》之类的“至善学子”榜样,却又夹杂几篇《我们一定要拿高分吗?》《别让内卷偷走意义》的心理健康文章——仿佛厨师一边端上重油重盐的菜品,一边叮嘱你要清淡饮食,有种左右互搏的美。

校训石沉默着。那些滚动的数字与“至善学子”的照片,共同构建了一套现代的、可操作的“至善”兑换体系:用努力兑换分数,用分数兑换资格,用资格兑换认可,再用认可兑换下一阶段的资源。它清晰、安全、被社会承认,承诺了一种在既定规则内登顶的完美。

可为何我,我们,仍感到困惑?

也许是因为,我们曾在别处窥见过“至善”的另一种模样。那种模样无关兑换,它直接呈现价值本身。

我从未想过,高中作文里的素材竟离我如此之近:

当樊锦诗在焦廷标馆讲述敦煌莫高窟的保护、研究与弘扬,她说的不仅是风沙侵蚀壁画或数字还原光影,更是一个人如何将毕生心智“止”于一处文明的存续。那一刻,她身上没有“指标”,只有“志业”。她的“善”,是面对时间洪流时,一种近乎固执的持守。

当钟扬的名字以教材编者身份出现在《生物信息学基础》课件上,他不再是一个被概括的“奉献”符号,而是知识脉络的编织者。他的“善”,是让混沌的自然秩序在人类认知中生长出清晰枝干,是一种求真的智慧。

当张雨霏在校园里作为学姐被偶遇,我们感受到的“善”,或许并非金牌的重量,而是一个肉身如何锤炼至极限、又将这份锤炼安放于平凡生活的具体平衡。

他们像不期而遇的星辰,忽然照亮了“止于至善”的原始语境:那是对更高价值的无尽趋近,过程本身就是目的,终点永远在远方牵引。

于是困惑的根源逐渐清晰:我们正身处两种“至善”话语的夹缝。

一套是系统性的、外部的、可量产的“绩效至善”。它高效、清晰,支撑着大学作为竞争性机构的运转,构建起那个“锈迹斑斑、摇摇欲坠(吗?)却又资源丰沛”的平台骨架。

另一套是个体性的、内在的、无法复制的“志业至善”。它温热、模糊,却直指人心,是大学作为精神灯塔本该散发的微光。它构成了平台上那些令我灵魂一震的珍贵瞬间。

或许,如果我们从未得知有两种“至善”,我们也就无从感到困惑了。

想起《星际穿越》里那句近乎粗鲁却尖锐的台词:

It takes two numbers to measure your ass, but one to measure my son’s future? 测量你的屁股还要两组数字呢,而一次成绩就决定了我儿子的未来吗?

它刺痛了一种现实:用单一数据衡量复杂个体,本身就是系统的懒惰与傲慢。大学的全部复杂、它带给我们的全部爱恨,正源于此——它用这样的系统管理和推搡我们,却又(如果运气够好)让我们偶然窥见后一种境界。至于官僚主义与“高中化”,也不过是系统运行的必然副产品。

古老的训诫指向一种内在的、无限的修为;现代的大学机器却擅长生产外在的、有限的成果。我们被置于这错位的焦点上,既要成为“完人”,又要成为“能人”。当这两条路径并不重合,撕裂便产生了。

如今,我对那四个绿色大字有了一种新的、平静的困惑。我不再追问它是什么,而是开始观察:在这片以它为名的土地上,什么在真正生长,什么在悄然枯萎。而我自己,又愿意为何种“善”,付出何种“止”的代价——虽然直到第三年,我仍未想清。

我不想成为只在绩效系统里突出的“优等生”,也不愿沦为只会批判的虚无主义者。

至于“至善”,我想那的确是一个只可趋近、无法抵达的极限;困惑本身或许正是“止于至善”在现代大学语境下的唯一诚实姿态。

“绩效至善”与“志业至善”的撕裂,并非大学的缺陷,而是它的本质。这个机构本身就是现代性矛盾的集中展示:它既要传承古典理想,又要回应资本与国家对“产出”的急切索要;既要培养“完人”,又要批量制造“人力资本”。我们被抛进这台轰鸣的机器,不应当是为了被锻造成某种标准件;如果足够幸运,我们或许能够在转动的齿轮和下落的~~亚当·~~重锤之间看清自己灵魂的形状。

那些偶然撞见的星辰——樊锦诗、钟扬、张雨霏——之所以震撼,正因为他们不属于这套兑换体系。他们不是“至善”的结果,而是“至善”的在场证明;或者从某种意义上说,他们就是“至善”本身。他们的存在提醒我们:绩效的归绩效,意义的归意义。你可以一边在绩点的阶梯上匍匐(或选择性攀爬),一边在另一个维度上,为某种无法被量化的东西保留火种,在某些人的心中烙下一些无法抹去的瞬间。

但不要让这个平台垄断我们对这些瞬间的解释权。大学会试图告诉你:“看,这就是为什么你需要我们。”但真相恰恰相反:这些瞬间之所以珍贵,正因为它们与平台无关。它们发生在平台之上,却不属于平台;就像梧桐叶落满大道,美的是黄叶与光影,而非下面坑坑洼洼的道路。

所以,或许还有第三条路。【……】

校训石仍沉默着,绿色大字在四季轮转中褪色又重漆。我走过它时,不再觉得讽刺,也不再感到迷茫。

我只是知道,在这片名为“至善”的土地上,我愿意为何种事物驻足,又将为怎样的意义,支付自己有限的时间与热情——哪怕第三年的秋风,仍未告诉我答案。

而这片土地本身,或许也从未承诺过答案。

它只承诺了可能性:让你在最好的年华,目睹两种“善”的厮杀,然后带着一身困惑与几块真金,走向下一段未完的旅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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